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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再转百拉提 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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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8 22:2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望滇南 于 2019-4-8 22:27 编辑

再转百拉提
张承志


曾经打算把这一篇加上片头学术花、结尾新理论,让它与国际规范论文接了轨再考虑发表。但是根本不可能,连解释这是一篇对学界未知的阿拉伯文献进行校勘的作品的余地都没有。也好,既然学术的妆扮并不能使思想突围,我索性保留它的散文性。
               
  (2019-4-5再记)


(1)

所谓三十三年行半步,那么久出入大西北的村落,我却很少留意身边流过的典籍。或者说,是没有留意的能力。虽然今日回忆,它们确实曾从我的手边和耳际,萦绕往来,从未间断。

最彻底的双语人,比如伊犁说哈语的蒙古、喀什讲维语的东干,都喜欢说“灌个耳音”。他们说:听得熟了,自然而然就会了。
黑虎脸不苟言笑的沙沟,有板有眼像唱大戏的老古,捏着鼻子肚子发音的三抬,折衷新旧半沙半华的伊赫万——亲爱的耳音,灌了我三十三年。灌入的各色各样,也就使我不偏向一家。闻新听旧,有滋有味。

但是,那一次在云南斋月前的八月,在大回村、石头寨和龙潭,挨家挨户转着念的年终忏悔(百拉提)里,有一节让我一旦过耳便再难忘。
时光有情,我虽然主动站队到瞎汉(文盲)之中从不插嘴经典,但是毕竟听得多了,再试学几个字,萦绕的“耳音”有时一瞬突然清晰起来——催促腼腆的学生举手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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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依首词命题的习惯,它被称为“完坦赞我都”,与第一节《山姆苏》(太阳)并列,姑且译成“盘缠、财富”。一是为了借此良机让贫瘠的散文沾吉,二是为读者提供一个版本,我把《百拉提辞》第二节《完坦赞我都》全文抄录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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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底,在云南川方寨、龙潭初识白拉提


(3)

需申明:我在本文上一段引用的《完坦赞我都》(财富)节,已经校正了阿文的版本错简。纠正处的译文特印为黑体,以作标识。
说“错简”的意思,是指囊括其中的语句并没错。但是,在言简意赅的阿拉伯诗歌《百拉提辞》传入中国并被念诵、抄写、传承的历史中,不知何时,这一处把该在前边说的放到了后边、而该写在后头的却抄在了前头。

在哲赫忍耶沙沟派传承诵读的版本中,上引两个白提(双句)里各自的下半句(黑体字),相互占反了位置。第7和第8两个白提中的下半句,位置应该互调。
以下是流传版本的第7白提,讲的是“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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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粗直译是:“你们应当早晚赞主;的确,最好的干是心的悟”。前半句的动词是使用口舌的“赞”,而下半句对应的却是“干”(عمل/ʻml/尔麦里),嘴说与身动之间,显然存在逻辑上的不通顺。
而流传版本的第8白提,讲的恰恰是“干”:

它的前半句引导方向的动词是“奋斗”(جاهدوا /jāhidū),即常被人不确地译成“圣战”的“吉哈德”(جهد /jihad)。这里使用的是动词第二人称复数命令式,意即“你们奋斗吧!”——而它的下半句却古怪地对着“最好的话”,所以,下列译文已无法自圆其说:

“你们奋斗吧!干主所命止主所禁;的确,最好的话对人有益”。端详第8白提,阿文白纸黑字就这么两行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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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简单的抄本失误。只消把两个相连双句的后半句互换位置,一切就豁然通畅。也就是说,让用嘴的“赞”对着嘴说出的“话”;也让磨刀擦枪的“斗争和干”对着良知的思考“悟”。

知行之学所以受人敬重,因为它超越了秀才的空谈。但是勇于行,敢实干,若是针对着门槛内部或异类他者,举手之间有时又潜伏了一丝施暴的可能。这一句的冷峻令人震惊。古人敢这样写,一定是基于鲜血淋漓的体验;但能只用四个词写得如此洗练,只能说——这位佚名的阿拉伯文诗作者是数百年一现的高人,匿名弃誉,难测其深……
仿佛苏非的袍袖就在脸颊上一拂而过!……

这事太过珍贵,闭嘴避祸任其流失是罪过——因此我决意提笔发言,并把校正版印在这里。
为把话说得清楚,重复抄写一遍校正了的阿文、并提出符合原意的二双句新译,并不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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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百拉提辞》传入中国的时间,要在了解东部中国格迪目古典派的情形后才能判断。但据“第二段‘完坦赞我都’是沙沟太爷马元章写1的”这一传说(如图,也有版本说这一段是关里爷写的),哲赫忍耶派传承的阿拉伯文《百拉提辞》流行版本,最迟在清朝末年就已固定。
错简存在了百年居然未经纠正,是一件值得吟味的事。

民间普遍存在的抄本,收录在日用大全的《杂学》里。从云南到新疆,哲赫忍耶寺坊在每年伊历八月的前半、阿訇要挨家挨户地“转百拉提”,念“完坦赞我都”或“山姆苏”(太阳),完成一年里最紧要的“讨白”(التوبة /忏悔)。据我亲身的参与,能确认的地区包括云南、新疆、宁夏,年复一年——对这两个双句从未听说有人质疑。

为什么呢?

若以为哲赫忍耶这个共同体里没有高水平的念经人——那就大大地错了!我深知,达依尔上虽然充斥着滥竽充数之辈,生存的需要更逼迫圣职依附权势;但我坚信——这区区二行错植早已被人看破。但历史湮没着。为避风摧,秀木低伏,深知者不表白。或者曾出言招祸,或者曾默默泪流,那些从苦难与赤贫的两百年中生存下来、一生青灯古卷泥屋独守的人,他们是学者的古典——只消一眼就看见了。

他们凝视着经,喜怒不露,一行行念着。他们的神色,人不能看透,宛如谜谶。他们注视着那并排相悖的两行,选择的是沉默。他们的沉默,是未来才能深究的题目。他们显然没有发言,渗入石头般坚硬的沉默里的泪,已经结晶为“石英”。——此刻我切肤地觉得,此刻我鼓足勇气说:我是他们的知音。他们等待着我,把信任寄托于我,就像固原那位哑巴阿訇把他亲手抄的经委托给文盲的我一样。

人常说对宗教的压迫是徒劳的,因为人的信仰高于生命,人不怕死。但是宗教内部的压迫却可能奏效,由于人害怕被打入叛教的地狱。任你学富五车,任你读破万卷,“一句话”——在我们讨论的这几句诗里它已经几次变身,有时是话、语言(القول/al-qūl),有时是命令、口唤(الامر/al-amar);一句板上砸钉的“话”,不单能置人于死地,而且能隔断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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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启芳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一次大战前后的埃及知识分子总在讨论。我以小小一对诗句的故事,突然触碰到了他们呐喊的言论自由。鸿鸪之志不在几句小诗,他们的命题比我们大得多,那命题就是穆斯林为了自救必须争得的权利——“亦智提哈德”(الاجتهاد /al-ijtihād)。

对,就是它。就是那个总被人偏执病一般固执地译成“圣战”的“吉哈德”。

日本伊斯兰硕学井筒俊彦对“亦智提哈德”这样定义:

个人自由地解释《古兰经》与《圣训》并作出法的判断,在法学术语中称之为‘亦智提哈德’。它在阿拉伯语中的一般含义是‘努力’。[2]

把古兰经及麦地那早期史一味朝着“法学”解释,是一种对立的两方——西方学者和教条论者异株共染、久治不愈的怪症。既然是语言学家就应该把话语转回语言本身:“亦智提哈德”的词根“جهد”(JHD)最基础的含义是“努力”,把它限定于法学范畴不仅对人暗示着强制,也否决了宗教的更新与革命。这一概念属于社会、政治、思想,它是人的本能。简言之亦智提哈德就是解释权,就是人的解释经典和改革宗教的行为。

与这一概念对立的反动的一方,是国王苏丹、神职阶层、教条分子对自由思想的禁止与压迫。必须说,肚中空空的阿訇们似乎特别喜欢站到这一边。他们也有一条金科玉律,术语叫做“亦智提哈德的闭锁”。意思是说:所谓“经、训、公议、类比、创制”几大方法中的“创制”,即“亦智提哈德”的大门已经永久地关闭,以后不许创新不容讨论,一切按着老祖宗的旧规矩干就是!
这种观点的愚蠢不言而喻。它只是一种教士阶层由于寄生才坚持的观点。事实上,无论安达卢斯时代还是奥斯曼时代,历史上凡伊斯兰引导世界潮流显示了勃勃生机——都是开启心智大胆革新、接纳百川正视现实、理性主义与心灵感悟互补、一脚踢开僵死的教条主义的结果。

“亦智提哈德”的大门不可能闭锁,因为人的心灵永远向往自由。“亦智提哈德”乃是人的本性,它可能一时沉默,但更会卷地而起,呼吁新的思想解放与社会进步。
今天——战火宛如烧着笔尖,事情已经刻不容缓。

全球蔓延着的疯狂的“他者憎恶”,从反面催促着新的“亦智提哈德”。已经必须大声说:亦智提哈德关系着天下兴亡,亦智提哈德的勇气才是真的信仰。岂能“闭锁”,匹夫有责,人人都有义务发掘经典的本意。要像孙悟空那样一个跟斗跃起,掀翻压顶的五行山,飞向宽阔的晴空。

我的小文甚至算不上一次小小的“努力”,因为它指出的是明摆着的。我只是想起逝者心里难过,我只想代百年间被剥夺了解释权利的沉默前辈,说出他们腹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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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白拉提月,乌鲁木齐,向老阿訇学念


(5)

回到这一篇《百拉提辞》,其实它才是最精炼的释经与创制。它其实行行明晰,每一个双句,都针锋相对地否决了一种死板的教条,并把思考几乎深挖到极致。
一节《完坦赞我都》(财富)里共九个白提双句,它囊括了伊斯兰基本功课的“念、礼、斋、课、朝”五功和“赞主、奋斗、忏悔”三大事,以及途中的盘缠、生计的储蓄——除了“忏悔”是为文脉说传统之外,九组简洁诗句,批判了至少七种貌似天条实则肤浅的思想。

它太深刻,也太危险,以致每一句都不宜解释得直露。好在语言往往是“无声胜有声”,我不加解释,读者自会思考。
一个助词巧妙地承上启下:فإنّ (fainn) 一般词意是“是的、确是”,但这一回它明显地指向转折。虽非否定,已是否定,意在否定,词却肯定——而且那么顺畅,真是浑如天成。
这个词,فإنّ 一九九五年冬天正值白拉提巡回身边,我在云南的龙潭村初次碰上了它。从那天起,我对它的请教、吟味、琢磨一数已过了二十多年。今天是个结束的截点;我再次写下它,端详着,真切感到了语言的神秘。

呀,فإنّ !如今你进了寺,经学院拿文凭的小阿訇不但不知《完坦赞我都》,大概也不在意念什么百拉提。贵重的传统,正随着风刀霜剑的时代境遇,渐渐走向衰败。
我更清醒地知道:决不会因为我的考证,进了八月念百拉提时人们就会采用新的校勘本。不,我昔日的满拉弟弟们会不管对错,一气念完半个月。对他们最要紧的,不是知识的流失甚至不是信仰的破损,而是生存的安全。因此,改变谬误所需要的,不是一次亦智提哈德的说理,而是一场水到渠成的革命。

今天是伊历八月的第一天。改完了这篇文章再读一遍,虽然我远没达到字字清楚,难点干脆等着阿文达人朋友的更正(如最后一个双句)——但身心仍沉浸在《百拉提辞》的魅力之中。
尤其它的第二节,《完坦赞我都》简直堪称“亦智提哈德之母”,它可以跻身最优秀的伊斯兰文献。它出现却隐名,表里都有机密,全然一篇“神来之笔”。是的,فإنّ !它就是为迎接未来的洪流、被预先挖下的一眼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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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由于带阿文的部分都是图片格式,发现的新错不能全改正。特作致歉!
已知في السماءالقربن、
应为في السماءالقربى
فاتحة الاخلاض
应为اخلاص
2018年12月21日写完
al día del término de El libro

2019年4月5日改定
发表于 2019-4-9 08:53:3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9-4-9 22:55:32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9-4-11 21:05: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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